一縷微風

【書名】寫生
【作者】郭哲佑
【出版社】木馬文化
【ISBN】9789863594925
【佳句】
〈約會〉
始終能找到缺口
這個世界，太多重覆的細節
沒有誰能夠
讓自己準確的出現

這次先消失的是你
把心事拆散，成為陣雨
成為地圖上
陌生而憂鬱的高樓
收容紛飛的眼神
寄出信物

讓我看見黎明逼近，陰影流失
城市如手指
劃開身上深邃的破綻

看到你走來，維持默契
寫下細節
風雨將先行抵達明日
為我們守候
所有衰老
〈金鳥與金蘋果〉
為什麼夜晚總是有人
在耳邊走路
為什麼窗前的那棵樹
從來不曾開花
錄音機，有沒有屬於自己的寓言
如果風雨代表寧靜
如果顫動的雜訊象徵
唯美的失敗
那一生的成功是否可以
像一個睡前故事
一樣慵懶

這故事裡有隻鳥
連毛都是金色的
牠吃金蘋果
讓果核紅溜溜的露出一半
並適時掉下金毛
才能顯示牠的優雅品味
讓金籠、金馬、金公主的出現
都為了成就這今生
今夜，最美麗的錯誤
〈末日〉
再度回到這裡
這一次，擁有更多清醒的理由
咖啡陸續端上，畫出拉花
在微亮的燈光下
我們值得活得更好

不需要過多的想像
取悅渺遠的星辰
不需要離開自己的位子
今日在你對面，見證平安
人們交談議論：
一切動盪只是為了
寬恕曾經犯下的過錯

哪裡是最後的關卡？
當你微笑
對美好適時表達遺憾
人生從此一帆風順

天色晚了，總有路燈
這世界永遠無法
徹底地消失
〈過時〉
終於也全數現身
當我走過此地
路燈閃滅，隱約有缺陷
收納多年前的窗口
那是心
是攤開之後
無法折回的信紙

但這並不陌生
多年來，我交手過許多天使
穿越曲折的禱詞

在你從未抵達之處
釋放煙火
極光遍野，暗夜行路
世界凝成薄冰
最緊密的距離莫過
裂痕開始的一瞬──

風來雨走，天色仍在轉黑
彷彿過往之人現身
而去，留下陰影
漸漸覆蓋
最後一個眼神
〈鎮魂──為倖存者而作〉
每天都有黃昏
從我的左側侵入
但沒有什麼新的陰影
草依然是草
無論是否願意
獻出委屈的露水

我只是一再攤開自己
在時間面前
兌換出走的人
讓他們快走，奔跑
涉過久久一次乾涸的溪，留下腳印
等待你經過
見證水線蔓延
曾經淹沒我的左胸

如果一切都還在
而你不再回頭

這些年，我作了許多替身
為你鎮守浮動的山河
讓黃昏落下，沒有疑慮
讓你入睡
明白我已消失
〈一個戰地記者的報導〉
有誰說話
像是代替命運發言
像一個空無一人的房間
紅色的布幕和紅色的椅子
像無法乾涸的血液

一開始不是這樣的
一切都是清晰的
脆弱的手指
不會輕易被剪接
如果它曾經指出了什麼

但一切都在循環重複
像春天
像我們的身體
像誰代替任何一個人說話
說的人就是聽者
聽的人失去自己的故事

那是一個散場的夜晚
爆炸的星星
枯萎的人
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啊
對不起，這轉播還要繼續下去
〈初衷〉
我曾像一棵樹，擦拭你
為你浮現細細的紋理
我曾像一面鏡子，倒映著另一面
讓你在轉彎時稍稍遲疑
我曾經把身體放進你的衣服裡
看你走來，穿上我
為了一些更重要的什麼

但你知道
我也曾有過各種可能
像一面牆渴望傾塌
像一本書篩濾發生的故事
像一個門鈴，像一扇門
不只是為了打開。
像一道樓梯發出鋼琴的聲音
對你說，也對自己說：
「我們的愛還在場
只是結束前，不能拍手……」

你知道那些雨
無論多麼高多麼曲折
終究會落下來，見你一面
就像你知道愛帶來傷害
然而你也知道
愛的初衷
〈傾聽〉
爬上那個斜坡
能看見日出的形狀
小路旋轉，將要到來的夏天
想起曾經說過的話
破綻都已縫合
樹葉遮住了所有回聲

漸漸抵達自己的城市
放眼望去，建築林立
召喚錯置的人
那姿態像雨
又像是手
撫著瑟縮的胸口

世界描摹它的形狀
刻畫日出，不刻畫日的陰影
刻畫一首新的歌
在旋轉的小路盡頭
願意親自
走進我的手中

下一次，你會告訴我歌裡的故事
遞給我你的針刺
遞給我關口
讓我們穿戴整齊
平穩離開
〈大有〉
打開窗戶
陽光仍有溫暖，照亮彼此的臉
儘管你將要離開
像一班到站的公車
像一朵雲

像照片裡
陽光從背後鋪展長日
咖啡冰塊正在融化
揣摩許多口吻
那是多年後，另一個城市
將要實現的文明

仍然也有雨
有閃電，有掠奪一切的暴風
有巷弄之中
無端走來的人
有遙遠的書中世界
和默讀的你的聲音

你已經離開
陽光清楚，照亮一切
沉默的風景
心裡無法裝載的
是神正在
為他們命名
〈蝴蝶〉
無所事事的假日
總是如此：打開螢幕
陌生的事故交織成世界
鮮豔、清晰
如我們擁抱時
播放的那首歌曲

如同那些宴會
以及赴宴的人
反覆排練存在的意義：
如何同時擁有美麗，與翅膀
在最後一朵杜鵑落下以前
找到一生的解答

「儘管不能改變什麼。」
彩虹並非只出現在雨後
動物園裡，還有調節的溫室
我們想嘗試的
除了飛行
還有交配與死亡

還有寂寞、分離的愛

似曾相識的心事
停止孩子們的手上，就要飛去
而我退回房間
為了下次的相遇
繼續隱忍自身的醜陋
〈清明〉
是否立在頂端
才能看見所有的陰影
是否相由心生，鏡花水月
難以融入更難脫身
真正的山脈在山脈之外
真正的人
天空沒有核心

但我相信你
確信山勢傾斜
有人扶助危疑的步履
是雨水落地，抽長葉脈
螞蟻沿著木梯周旋
字跡順著風向消失

你從這裡出現
風從陰影帶來音樂
掠過雨，成為雨後的路途
掠過門成為等候
掠過埋下的種子
成為今年遲來的花期

雨後一切將消失
漫長的假日
山勢傾斜如伸出的手
將要穿越煙霧，抵達我的小城
而你在此，山徑上屢屢回顧
那些新生的遠方
於是都有了盡頭
〈烏來──給烏來與雲仙樂園〉
你知道我還會再來
如同今年的雨季也來了
早春烏來有霧
你是否霧一般打開了自己
是否收容了落花、飛鳥
收容往來的遊客
看他們逡巡交織
霧中彌合破裂的山谷

如此，你也成為這山中之神了
以飛練作為繩索
那麼高，那麼曲折
仍要流淌下來，指引樂園
為我誦咒。儘管我也願意為你重來
為你運送薪火
為你刺面，紋身
為你成為赤子而哭
為你儲存眼淚。火中之淚
我能夠抓住嗎？
在這大橋上
你知道
我是不能鬆手的

但雲來，霧來
浴蘭湯兮
這雲裡的神仙啊，原來不是烏有
山谷間你的話語也來了
它們靜靜綿延，覆蓋身體
容受我
認清我
凝結我，適時落下而成為雨
送我離開
〈別物〉
不要說話
話語都有自己的意志
不要靜止
物體都會自己移動
不必要緬懷
即使著手清算自己
不要太過憂鬱

一切都不會消失
當你在家裡醒來
發現一個陌生的房間
陌生的風景和身體
不要試圖尋找昨天的日記
不要讓人以為
你不在這裡

因為有人會來檢查你的心
有人會為你的影子打光
讓你避開空難、戰爭
而不致感到匱乏
讓你相信想像就有力量
困境時遞給你禮物
平安才能拆封，讓你發現
是另一個人為你獻出了一生……
但不要說話
不要憂鬱
這時天氣都是晴朗的
有人已經給你幸福

那幸福將永遠屬於你
唯一的你
離開之前
不要忘記帶走
〈觀音──給台北觀音山〉
終於進入你的身體
坐在車上，世界彷彿萬頃琉璃
不斷更換顏色
而山河仍是山河
如同植物發芽，開花
遮住天空
光亮都來自陰影

遮掩心中群起的念頭
成為一座山脈
可以屹立，匯流千萬的生滅
可以仰望
細數羅織的星燈
可以帶我攀越蜿蜒的禱語
聽見哭聲隆隆
落下是粗糙的土砂

沒有人能安然的原諒
也沒有人說明一切來歷
港灣在遠方，貨櫃機具高聳
彷彿封藏一個秘密
為了證明而一再打開
彷彿我是一個秘密
但沒有人知道
我已不在自己的身體裡

慈悲的臉孔
山根之鼻，水淵之眼
我停在此處
恍惚間無數身影前來解答
但山河仍是山河
許多事物仍在等待發生
它們有自己的聲音
〈墓誌銘〉
「自然愛隱藏」──Heraclitus

讓我隱藏起來
像一片森林
包裹著一面牆
一個人承載著一副軀體

儘管有人還站在林裡
對我說話
為我製造陽光
給下一個夜晚

那些圍牆內的夜晚
原來，都將成為海洋
在我緊閉的唇齒上
放上貝殼
從我攤開的手掌中
追溯河脈

看不見我
世界就開始重生
那會是什麼時候
是地震、颱風、海嘯
是火山灰，淹沒一切城市

千年後的考古學家
為自己的文明
證實了它

如果是你站在這裡
如果是你的身體隱藏了我
不必擔憂
你擁有時間
我擁有的不過
是一面安靜的牆……

那就纏繞我吧
像藤蔓，藤蔓上的鳳蝶
像落在地上的星宿
諭示般的話語
像陽光照射樹林
千萬片葉子
為此落下淚水

是我，我的生活與存活
讓我隱藏起來
每一天
在你眼中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時間裡，感受著彼此的繁盛
　來往頻繁的記憶
　正尋找窄小的門縫
　與透明的鑰匙
♦如果每天夢裡
　都出現一千種告別的臉與手勢
　當小鳥使我醒來
　陽光照進公寓
　我總是慢慢辨認
　何者足夠帶領我真正的離開
♦是什麼讓琴聲延續
　到了今天
　讓我撫摸這一束花
　讓我喝下這些冰冷的水

　因為你來了
　一步一步的來，好多熾熱
　在動搖的人群之下

　時間是空心的
　我在其間緩慢旋轉
　彷彿被你仔細地遠望
　彷彿今夜過後
　我將倖存
　於你的手中

　因為是你來了
　風穿越荒漠的河岸
　樹木畫出年輪
　天空為月光移開了烏雲

　照亮我，好好坐著
　告訴我
　一切是為了什麼
♦散落的人
　那些空曠的臉
　像一座山，有鳥飛遠
　像一片草原
　放棄蔓延
♦你是霧
　從水火中來
♦今夜，抵達此地
　黑暗的小巷
　四周是無聲剝落的牆
　而你是藤蔓
　在關鍵的環節上
　靜靜開花
♦有時需要一些輕盈
　看看電視、電影
　虛構許多事件
　自由出沒每一個場景
　讓所有無關的人物
　都能冷淡地
　往各自的結局遠去
♦以為黑夜過去，黎明已至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一切事隔多年
　一如往昔，我們還沒說出
　該說的謊言
♦這樣也好
　沉默的部分才是真實
　像那些在電話中，不說話的呼吸
♦但這樣也好，永恆只在當下
　一些些遲疑就足夠
　向彼此證明時間仍然繼續在走
♦這些都不是必然的方向
♦沒有什麼能真正屬於過去
♦彷彿是許多個自己
　簇擁著，交織著
　終成為黑暗裡
　唯一的汙點
♦原來海是真正的盡頭
　足以淹沒多餘的人生
　讓潮水翻騰
　日月升降
　暴雨應時而來
　擴散身體，敲打中空的聲音
　安置眾神的來歷
　成就一個鬼魂──

　讓你穿越我
　讓這些寒冷來自擁抱
♦他就是自己
　耗盡一生抵抗的敵人
♦雨落下之處都成為要害
　雖然雨不會再來
　我沒有看見如箭如針的天空
　沒看見被打穿的傘
　被縫合的人群
　我的乾燥是適宜的
　一無所有卻也一無所失
　彷彿可以輕易融入陽光裡
　看陽光在玻璃帷幕上畫出漣漪

　像即將滴落的水滴
　又像是緊握過，成為拳頭
　而終於要鬆開的手
　是一個完美的圓
　將要實現所有的寬容與諒解
　我身在其中
　擁有自己的眼淚
♦猶疑之目
　等待失去的一刻
　黑暗中皆有所耿耿於懷
　燃燒他，埋沒他
♦曾經我來過這裡
　飛鳥留下天空
♦死亡帶來食物
　帶來重量
♦花朵需要盛開
　氣球需要顏色
　星星，排列所有拉鋸
　原來都是被圍繞的中心
　生命啊，沒有人阻止
　我還想再說一次
　讓我從頭開始
♦你是否仍和我一樣
　不熟悉生活的頻率
　而願意說一些話，按一些按鈕
　鋪敘許多曲折的來歷
♦又是哪些人站在門前與風拉鋸
　敞開流血的胸口？
　臨別的眼神如四散的鳳凰花
♦但可以收容一切說過的故事嗎？
　如果說了就必須屬實
　如果沒有話語，我們還能發出什麼聲音？
　也許真正穿越風聲的是雨
　真正的固體是水，他們不曾改變
　無論此刻是在誰的眼中
　我想你，像落下的陣雨
　迷走於車廂之間
　我的愛是未發生的悔恨
　只能留白。可以收容自己嗎？
　在自己的聲音裡
　無法觸摸的顛簸高低
♦世界如此大
　如何相信我們的相遇？
♦在雨聲之外等待雨停
♦世界
　在這座鋼琴之中。
♦沿途的果實啊
　掉落之前，不要忘了歌唱
♦花朵與蟲豸都是我
　妳被愛
　就在我面前
♦天空被打開
　轉瞬間，黑暗匯聚成一棵巨木
　直指向神。
　而你的孤獨
　是它沉默的盤根
♦那是拙於表達，洶湧的心
♦在夢與生活之間
　尋找安置自己的停車格
♦或許，姑且擁有單薄的夜
　現在接近夏天，我們年輕而無知
　撥開飛舞的蚊蚋與蛾，往前走
　看清自己身處之地
　看見微弱的光
　收攏分散的陰影與體溫
　將身上的每一寸空隙填滿
　山頂將有風
　讓我成為崎嶇世界的一部份

♦每個人小心分食自己的眼前，沒有誰在誰的框框裡。
♦我「與」你，「每」個人，或者我「們」，
　生命沒有單純的主體；
　依然、恍然、惘然，以為、還是、原來、曾經，
　生命沒有絕對的描述；
　不要、不在、沒有、無法，
　即使徹底的消失，也是「徹底的實在」。
♦成長，就是你從未知曉自己何以成為這樣的人。
♦我便這樣不由自主地發光。
♦自我消滅，敵意不再有，悽惶也不再有，儘管已屬於別人，那幸福仍是值得自我的祝福。
♦那些隱去情節的詩句，才更貼近事件本質。
♦更多時候不寫，我看其他人的創作，彷彿靜觀各種私造的演化法則，宇宙藍圖；或者單純過生活，確認自己仍有意義，比如樓上的鋼琴聲，盆栽上的蟲蛹，喧囂而過的車陣。夜晚大霧的陽明山。
♦把自我投擲到世界，傳來的回聲卻又標示著自我的存在，我的文字只是在為二者校對。真正的生不在這裡，它隱藏在我們的眼中。